一秒记住【3q中文网 Www。3qd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离开钥城的时候，只有父王一人站在城楼上，灰白的胡须如枯草般在风中左右飘摆，他坚毅的目光，随着车轴转响在耳畔的嘎吱声，消失在了离我渐行渐远的暮色之中。

    没有人会想要离开家乡，尤其是在刚刚成年，正是围绕在父母身边，羞闭待嫁的年岁，只盼着能寻得一位好儿郎，此生无憾。可是这是父王的不得已，这也是整个钥城的不得已。因为东周国的强大，和周围蛮荒部族的虎视眈眈，我和姐姐姜，在此前从未踏出钥城的年纪，就已经踏上前往东周的未知的路途。

    “我从未见过城外的天空，姜。”，我靠在马车颤动的窗框上，帷幔被风吹着撩起，空气中伴随着热浪还夹杂着马粪的气味，“好像不太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梨”，姜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手又细又软，透亮粉嫩的指甲上，点缀着墨菊花样。“天空，到哪里都一样。”

    时间在车轮倾轧中流逝数月，透过窗框的镂空间隙，我看到道路两旁开着无名的野花。钥城边界的旗幡插在不远处，在马车的前行中被弃身后。我和姜与一大堆金玉珍宝，在此刻终于不再属于钥城，也不再属于荆骊国。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便闭起眼靠近姜的双膝，感受她柔软的双手轻抚着我的身体，墨菊的点点芬芳从她指尖传来，让我想起了已然离世的母妃。我和姜不属于同一个母亲，她是十五世妃俪所生，而我是十五世妃白所生。母妃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太多印象，因为她在我襁褓时便离世。等我记事开始，便反复做着一个梦，梦中墨菊的清香弥散在远方，一个蜷缩着的女子的胴体卧在巨大黑暗的树洞中，发着微光，我想要翻过盘根错节的枝干去看清她的脸。她仿佛在熟睡，我轻声前进，所到之处皆是光滑粘稠的淤泥和青苔，潮湿阴冷的雨水，从剑林高耸的树梢滴落在我的面颊和眼眸，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听见那女子倏然坐起身，可一片白色柔光中，完全看不清她望向我的脸，我不顾双手已沾满污泥，用力揉着眼睛，再抬头，只有一个展翅飞向远方的巨大身影。

    “梨，梨。”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我真开眼睛回到现实，帷幔透过的光线已不那么刺眼，姜轻轻的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们快到东周边界了。”，姜轻声说道。

    我坐起身，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森林，山丘绵延千里，暮色四合中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们按照东周使者的示意，在此地驻扎一晚，等待明日我和姜以及荆骊的所有随行，都需要上山前往溯源天池完成朝拜，以示从此属于东周。

    篝火旁，随从们布置着就寝的帐篷，我依偎在姜的身边，有些沮丧。

    “你要喝些汤吗？我看你这一路越来越没有精神。”，姜将一碗菌子汤递到我手里。我端起小抿一口，感觉满口鲜甜留香。忽而，却更加难过。

    “这一定是最好喝的汤了。”，我苦笑着说，“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味道了。”

    我望向姜，她搅动着手里菌子汤，没有说话。我想，她和我的情绪是一样的，但是她是姐姐，要照顾更幼小的人，所以显得强大，不能轻易掉眼泪。可是背井离乡，无缘再回，谁会不难过呢？姜生的那样好的摸样，她美丽动人，柔长的睫毛在空气中颤动，惊艳了眼眸。火光潋滟中，她雪白的肌肤被光影撩拨地忽而粉红，忽而橘亮。让我想起了不久前，钥城的那场大火，也是这样燎烧照印在曦的脸上。那一把大火，在我惊异的目光中烧毁了皇家库房，烧毁了本就不多的贡品金芝羽毛，也烧毁了我和姜本该留在父母身边的美好愿望。王后曦在热浪中擦干我的眼泪，紧紧抱着我。

    “会没事的，梨。会好的。”

    “梨，你会怪父王吗？”，姜低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没有回答，父女情感碰上家国大事，怎么能说怪呢，只能感叹命运的捉弄。

    “父王很爱你。”，姜看着我。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离开钥城前的夜晚，他踌躇的身影透过月光印在我寝殿的门框上，最终也只是呆呆的站立在黑暗中。而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坐在寝殿的地板上，不舍地望着他站立的方向。母妃白离世时，他接到前任十五世皇帝的密旨，让立即入宫，以致于白在遗憾中闭上了眼。他和白的相遇，我曾听说是在钥城的朱神节高潮时分，人们抬着巨大的神鸟雕像亢奋向前，冲天的火光将黑夜驱散，将市井街道照亮，人群热闹无比，男子和女子的眼角都画上白色羽毛的花样，以求吉祥。那时的父亲——智，在长街尽头的酒楼上，和友人凭栏饮酒。他抬眼望向渐近的神鸟雕像，却忽而嗅到一阵墨菊芬芳，一个女子赤裸着站在楼下广场的人群中，黄褐色的长发垂到臀部，白皙的身体散发着微光，她正看着智。智感到困惑，他以为自己饮酒糊涂了，便和友人求证，可同桌的人群都发出一阵嘲笑，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智口中的奇女子。智看见巨大神鸟雕像在不断前进，人群如浪潮般缓慢让出过道，可是那女子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酒劲热上脑海，智拿起手边的披风，跃过栏杆直接跳向广场，在人群的惊叹声中裹住了女子，将她拥向一旁。他有种想要责备女子的冲动，可在两人目光触及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神鸟羽化成一团火焰，燃烧至天空。

    我叫白。女子说。

    我们的父王，是十五世皇帝智，为十四世王妃所生，他原本可以安枕无忧的以一介王爵的身份度过一生。可天命交织，没有谁知道未来会突然发生什么，而改变你原来的轨迹。尚在襁褓中的他，因为母妃离世，他被送至十四世王后抚养，和太子一起长大。名义上虽然都是王后的儿子，可是小时候的父亲都没什么存在感，一路成长的寂寞和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以为太子继位十五世皇帝后，就能够立府独住，摆脱一切纷扰。不过确实，他似乎快乐了一阵子，在迎娶他的王后曦时，在俪妃入府时，在姐姐姜落生时。他似乎爱上了这些人生琐事。

    我想父王是孤独的，他在险象环生的宫廷长大，母妃离世后他得不到任何庇佑。十四世皇帝，是一个孤僻冷漠的老头。他总是躲在皇庭的一处僻静花园，俯视池塘里那群漫游的白色鲤鱼。半晌，才会回复给身边等待已久的奏报官员一个准字。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躲在那处仿佛只属于自己的空中楼阁，回避所有人和事。时常连自己王后的请见都会被无情驳回，智自然是见不到父亲。当他长大立府后，王后曦和王妃俪为他组成一个温暖的王府，他也成为了姐姐姜的父亲。而当他见到白时，智的内心有了少年的悸动，那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去爱。

    “我们休息吧。”，姜拉起我，跟着随从进入大帐。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一步差点踏空。她察觉到我神色不对，连忙唤随从去请医匠。而她焦急的呼唤声在我耳边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我感到自己一头栽进了羊皮毯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离开钥城前的那个夜晚，我还是推开了门，叫了一声父亲。

    月色中只能看到他漆黑的眸子泛着光。

    “这不一定是坏事，梨。”，他的声音温柔，却透着对未知的迷茫。“离开钥城，不一定是坏事。”

    我想，他不希望我带着无奈和不甘离开这个生存十五年的国度。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总爱在午饭后吵闹着，让乳娘带我找父王，然后赤足爬进他的书房，逗弄花瓶中的孔雀翎，等待他读完一章药草医书，便来哄我午睡。现在想来，那真是再难体会的天伦之乐。我不知道乳娘受了王后多少斥责，等我渐渐长大，在王后曦的约束下也懂了规矩，不再去打扰父亲。曦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她也疼爱我，可长期以来对我的管教，让我有些逆反。相反，我更喜欢温柔的王妃俪，和姐姐姜也更加亲近。

    “你是父王最爱的孩子。”，他顿了顿，“小时候，你总说想去王城外看看。现在有机会了，却是再也不能回头的远去。”

    “我还会回钥城的，父亲。”

    在夜色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微笑，

    “会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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