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泯灭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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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第一章

    1926年夏末六月廿八日,唢呐声声锣鼓响天,上山村的乡人们簇拥在村口,望着渐近的花轿队伍,一派张扬的喜庆热闹。

    艳红的轿顶缀带飘丝,六乘马拉轿车跟随洋洋洒洒三四十人的娶亲队伍也算是奢侈,吹乐队后洋洋得意骑着枣红马佩戴大红花绸缎的是张财主的二儿子有廷,瘦高长脸,长的也算英俊,新娘是河口村的表妹何珍,只是小他了两岁,芳华十四,轿到了披红挂彩的广亮大门前停了下来,迎亲的家人撩起彩帘,只现新娘红丝缎金碎花斜襟上衣,镶边红盖头,裤口镶花边的长裤外套红裙,迈出的脚是三寸金莲,龙凤红绣鞋,却也亭亭玉立,家从们搀扶新人,抱着新娘随身用品,在簇拥的人群下来到厅堂。这张老财祖上是康熙皇帝的重臣,曾御赐了红顶花翎,喜字正堂摆放的即是祖上的画像和荣耀桂冠,老财继母孔氏坐在左边,头插玉簪,华身紫红妆,也不失书香门第之闺秀。七姑八姨三叔五伯,众亲乡友分列两旁。黄昏吉时已到,三拜天地送入洞房,好不热闹。

    院外喧天,人声鼎沸,红灯高烛之下举杯交错,村东开茶铺老淮头在来往穿梭人群中,竟干些粗活,忙得也还没有入席。老淮头原籍江淮人,弟兄有二,其兄参加义和拳不知下落,其母死后寻兄到此,在张老财的施舍下,娶了村内巩氏,生了两个儿子,才安顿起来。夜深了,人群和拴在路边树旁的高头大马都尽散去,刚读完国立中学的老大有忠也骑着德国产飞鹰牌自行车回金村镇去了。拉黄包车谋生的吴二牛约老淮头,往村北走去,想着让自己的大女儿秀妮跟他大儿子,以后好有个照应,毕竟穷苦人家。

    上山村北行十二里的金村镇是五府六地通衢之地,东接卫城县、东港,西至省城、晋陕,北至北平、东三省,南至江浙,是北方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之一。张老财在镇上也是有名布匹绸缎商号,还是商会会长,加上上山村的百亩良田,儿子大婚才办的这等风光。

    清晨的上山村热气袭人,南面是徕山余脉的一个小山坡,缓长坡道是南北腹地的要道,北边就是平原开阔地,流淌的沂雀河发源于南去百里的山脉,自西南流向东北,围绕金村镇再向北奔二十里外的齐昌县城,流经河口村、老崖等村,全长三百余里,后汇入渤海。

    久远的古石桥上早已车马穿行,佃农们挥汗如雨的在庄稼地锄草开垄,秀妮娇弱的来回往家背着鲜草。老淮头两口和大儿子冯承华忙着打发马车拉货的客商们启程前往金村,承华看到了秀妮,撂下手中的活,推起木轱辘车赶了快去,巩氏刚要发火,老淮头看到这一幕摆了摆手,巩氏摇了摇头又干活去了。承华来到跟前,秀妮猛然看见,绳子就无力的从背上滑落了,害羞的又低下了头。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秀妮营养不良的身材却也长大后变得俊俏,不是光屁股在河水嬉戏的孩童了。两人把柴草放到家中,又去了村北的庄稼地,秀妮的娘郑春花穿的是粗布烂衫,大汗淋漓,却也裹不住女人的丰满,虽面黄肌瘦,却腿脚臂膀有力,八岁的妹妹吴美只穿了条肥大的破烂短裤跟在后面拾掇着杂物,见到俩人就跑过来拉着承华问:“哥哥,你有没有带来你们家好喝的茶水?”

    秀妮拉开她说:“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再喝。”

    承华忙说道:“行,再一趟回来用茶水罐给你带来。”

    吴美高兴地跑开了,郑春花回望笑了笑又干起了活。家里租的这三亩地,就靠这娘三干,吴二牛拉人力车赚点力气钱,身体还常咳嗽,只有一早一晚的多干点,然后再赶到十二里外的金村去拉客。

    张家老财和夫人韩氏坐在左排,继母孔氏端坐正堂上,正在受新婚夫妇的请安跪拜,族人按长幼都一一敬茶,三叔母徐氏三十有一,已守寡多年,有一儿有旺,一宿未归也不知到哪里粘花惹草去了,只见徐氏扶起新人,掏出红包说道:“亲上加亲,姨娘成了婆婆,这闺女长的挺俊呀水灵灵的,往后你小子有廷可别学你哥有旺哪号人。”

    二叔公张为善脸色有点尴尬,呷了一口茶刚要说话,韩氏说道:“时候不早了,开始用饭了!”

    老财瞪了一眼韩氏,指了下老四为清和继母说道:“孔小娘,我们现在一起先去吃早饭吧?!”

    孔氏微笑起身,众人呼呼啦啦也起身赞赏有加的吃饭去了。

    第二章

    孔氏是张老财父亲续娶的第三位夫人,元配生三子张为义后因产疾而亡,第二位病亡无子,孔氏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现娘家父母兄弟在金村镇谋生。清朝末年关外瘟疫传至一海之隔的东港地区,死亡了六万余人,老财其父正逢东港港口等待接货转运布匹,年关前染疫而死被火葬在当地,卒年四十一岁,因当地防疫线层层设置,次年接回安葬于村西祖坟,也是在这年春孔氏生子为清。

    张老财对继母孔氏尊敬有加,也是在看到孔氏对为清从小就教读书上学受到影响,才让有忠去读完中学。看到时局动荡想着给有忠买个一官半职,正在托关系让他去卫城县奉系军队谋个团副,那时司令满街走,参谋多似狗。

    何珍是有廷姨家的大女儿,家境一般,人长的秀气,姨家攀张家锦衣玉食缠着韩氏成亲,韩氏也是私心太重,不管什么女权运动不运动,也不看什么《妇女杂志不杂志,更不管近亲结婚危害不危害,又缠着张老财不断吹枕边风才成的婚事。

    结婚第三日,娘家族内叔伯辈二人一大早就徒步来接闺女回门,虽正值立秋日,但也是燥热无比,来人汗流夹背,灰头土脸,韩氏知他们没食早餐,便道:“亲家半夜起来一路走了六十里累的很,洗一把脸休息会,我们用早饭,待会儿我备好马轿和珍妮俩回门。”

    来客俩人恭谨说道:“谢太太想得这么周全。”

    张老财拉着两人手说:“都是亲家不要客气......请坐.....不是早给了些银钱雇车来吗?”

    来客道:“谷子地浇过水了,半夜走凉快,闲着也是闲着,走一走想着来闺女家看看,也不觉着累了。”

    何珍沏上茶水说:“五伯六伯请喝茶。”

    俩伯从座位上起身嘱咐道:“在府上要听老爷公爹、姨娘婆婆的话,针头线脑你样样手巧,多做活不要让张少爷恼......”

    何珍听罢欠身道了万福,去厨房上菜去了。

    酒足饭饱,有廷备好了马轿上的礼品,请俩伯上车,张老财道:“早闻你们对何珍家多有交往,我备了两坛酒不成敬意。”

    俩伯忙谢道:“使不得,太让老爷亲家费钱了......”

    推辞客气一番心满意足的乘车去了。

    马拉轿车一个多时辰到了河口村,何家别有番景象,门口道边站满了男女老少,都想一睹女婿俩双回门带些什么礼物,轰动不亚于出嫁当日的盛况,族人妯娌忙着杀鸡摆宴,何珍爹忙着招待客人,喝了晨酒的五伯六伯红光满面逢人即夸张亲家好善热情、府华物丰。

    日到中午,八仙桌摆上了七碟八碗,有廷坐在正屋的上首椅上,大小内弟辈们在东西南三面的小木凳上圈坐桌旁,来往敬酒,倒似有些规规矩矩,不胜酒力的有廷不多时就有醉意了。何母正在东闺房问珍妮姨娘婆婆、公公对待如何?家中事务规矩如何?当问及圆房之事,何珍羞答答说只是解衣搂着睡了,何母又嘱咐还应该如何如何......

    有廷那边菜没吃多少,虽是乡村盛宴,在张家却司空见惯,实在招架不住说要睡会儿,舅子哥们搀扶来到东闺房,何家娘俩慌忙整床理席让女婿躺下,何珍摇起芭蕉扇,何母进正屋见陪客的小辈们正在肆口而食,忙制止让他们到院中再吃些汤菜粗饭,礼让稍长族人到正屋吃饭。

    纵观何家院落,东南两面新盖起几间茅草房,北面是土坯房,中间正屋三间,东西各一间,正屋有土火炕,两个大木箱是珍妮娘当初嫁妆,及生活缸罐之类,就只有那年久的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算是高档配置了。

    有廷在颠簸中醒了过来,看到轿外日已西斜,何珍摇着扇,两位叔公坐在轿口笑道:“公子你醒了?!”

    何珍忙介绍道:“这是河口村有名望的族人七叔祖八叔祖。”

    有廷忙恭敬地回礼,两翁一路聊着何家曾经辉煌的历史来到上山村。

    韩氏还是像早晨一样张罗自家人和两个女佣招待着吃罢饭,张老财又送了两坛酒,在重复的嘱托客套中用马轿送回送闺女进门的亲家叔,礼成娶儿媳的最后程序。

    张家祖上获圣恩名?以来到嫡长子张老财已传了十一代,早先置办的千亩地分分合合到了这一代不足二百亩了。家父去世后韩氏嚣张起来,横加阻拦下老四为清娘俩只分得二十亩田,并被驱赶到隔壁的偏院,以长子为居独占祖上三进院,但孔氏并没有在意,地租只收三成,代完杂税所剩不多,虽不太盈余但仍以教子成人为最大心愿,张老财觉得分田不公有所亏欠,暗地里送些银钱,并说家父这不在了孝敬小娘的,还常赞老四为清懂事、天资聪慧必有大才,小娘推辞不过,也往往考虑为清的将来而笑纳。

    张为清八岁读初小,有识字基础,四年的学制只读了两年就进入高级小学,三年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齐昌县立中学,正值改为三年制,本年16岁就毕业了,本打算继续读书,无奈家庭情况支付不起去省城的求学之路,接到聘书将在月底到金村镇立初级小学任教员。当知道有忠要去什么军阀当差,就有意想去劝一劝,看他能不能改变想法,就喊着有廷去金村镇寻他,为清有廷同庚,叔侄俩从小一块儿玩大无话不谈,对于这件事,有廷意思是他这哥顽皮也不爱读书,捐了钱混了个中学毕业,不可能改变他。有廷用自行车载着为清几刻钟就到了镇上,街道青石铺路,往来客商熙熙攘攘,两旁皆是二层小楼,青砖灰瓦,短檐木窗、雕绘阳台,勾栏艳芳。

    第三章

    叔侄二人踏进绸布商行,伙计们忙道:“四爷好!三少爷好!”

    为清说:“以后叫我为清就好,不要这么客气叫爷!”

    伙计们道:“不敢不敢,张掌柜会责骂的。”

    说罢请上二楼客厅沏上了茶,原来这有忠闲来无事大上午瞎逛去了,张老财也一大早到商会议事去了。老财商铺前店后厂,前店绸缎布匹花样繁多,整洁有序,后厂是丝布印染车间,货物畅销各方。近中午了有忠才回来,二十岁的他头顶遮阳凉礼帽,戴着金丝墨镜,长衫青布鞋,上口袋装金链怀表,一派商人模样。进门提起茶壶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也末入座打开纸扇自顾扇了起来,知晓他们俩来的目的便道:“乱世能者上,有财路有官道能买通为何不去?!”

    为清说:“我看了一篇《中国青年的文章不错,你看过没有?哪上面.....”

    未等为清说完,有忠抢话厉声道:“读书读成了傻子,我不管什么青年不青年,有钱都叫爷......”

    正说话间老财回来了,见到有忠出去了一上午打扮成了这般模样,还这样颐指气使,便道:“怎么这样和你四叔说话,有能耐了?”

    顿时有忠焉了下来,退到一旁,为清也感到有忠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已不可能说动他,便起身说:“大哥回来了,我们在随便聊,无妨!”

    老财入座有廷忙倒上茶水也给为清满上,也退到了一旁。老财喝了口茶水道:“老四,今中午咱哥俩喝一壶!你们俩在店铺里和伙计一块吃,别花里胡哨到处瞎逛。”

    两兄弟喏喏地溜下了楼,为清推辞不过,一同来到了望月楼酒家,摆了四道菜,上了一壶酒,老财呷了一口酒说道:“你也快上任当教员了,毕业后没多少钱也不和我说一下,应该去省城再读书呀!”

    为清说:“是娘不让的,说你接济了不少了。”

    老财道:“小娘就是这样谨严,再说这商铺还有你一份家产,当初分家你太小,你大嫂太过分了,成天死死活活的,我懒得理她,以后需要钱财尽管说,在家有你大嫂不方便,用的时候直接来店里取。”

    为清说:“大哥客气了,教员也有薪水了,生活上不会有问题了。”

    老财道:“有忠有你一半就好了!这孩子秉性野文化也不怎么精,我想还是让他去卫城县发展好,那里有商道上的朋友,官场上认识人多,又是军需要地,有个官职也能照应家里的祖产,现在有廷已婚,还算德厚但也是不爱好多读书,干活是一把好手,有义呢才六岁,也要让他去读书,和你一样有出息,那么只有让有廷家里商铺两边跑,给我当帮手......今上午商会商议怎么派下杂税,现在税是多如牛毛快把各个商铺搞死了,不是我结交了省府一些人打点了下,恐怕这次也要掉半个家产,这世道,唉......”

    为清说:“省府狗肉将军张督办妻妾成群、强征横敛、兵痞众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跟着这样的军阀混不会有什么好出路!”

    老财若有所思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端起酒壶劝为清多喝点,为清整场下来只礼节性的喝了一盅酒,其余的老财自己全喝了。

    老财送走了为清,见有忠和伙计们清理着什么,便上二楼内卧室休息去了。为清叔侄俩回到上山村,见承华一家在打理着茶铺准备迎接黄昏时的宿客,为清说:“我到他家坐会儿,你去吗?”

    有廷嬉皮笑脸地显摆道:“我才不去呢,老婆孩子热坑头亲着呢!何珍缠着我呢,和你出去大半天了她该恼我了,我现在是娶了媳妇忘了叔呀。”

    说完骑着车跑掉了。

    承华读过几年私塾,家里没能力让他去读初小,和为清也是玩伴,看到他走来跑出来恭喜道:“你当上教员了真是好,有前途!我已经早知道了,你也不告诉我一下,到镇上去了以后你要常回来找我啊!”

    说完拉着为清来到茶棚下坐了下来,让八岁的弟弟承茂拿着书到另一边去背三字经,他们在一块乐呵呵地聊了起来。巩氏见为清的前来便凑到跟前说:“少东家来了......快喝茶水......你来得正好劝一下承华,吴二牛家太穷了,他要娶他家妮子,那妮子又大字不识一个......”

    老淮头也赶过来道:“原先我们家也不是穷得要命吗,你不是也不识字,竟瞎咧咧,让少东家和承华在这好好的玩会儿。”

    说完招呼为清喝茶拉着巩氏去一边干活去了,为清问承华是否真喜欢吴秀,承华神采奕奕说:“吴秀挺有灵气,长得好看又肯吃苦,他一家子人都很善良,穷是穷了点,我娘不允,我也是为这事正犯愁呢。”

    为清说:“不识字不等于没有精神,有机灵劲肯吃苦什么都可以再学,现提倡晚婚,吴秀十三岁年龄小,我看办法就是拖着,常帮衬着吴秀家,村里人都知道了,就算再有媒婆给你提亲你不允就是了,你娘能把你怎么样,她就是急了也无可奈何,再说你爹也是有点默认。”

    承华会意地笑着说:“抗命就抗命,还是你小子有办法......”

    为清捶了一下承华说:“按辈分你应喊我叔呢......”

    两人笑闹间见有旺骑着洋自行车,油光满面小分头,上白衫开怀、兰长裤裤口卷腿,脚穿软底青布鞋飞奔而来,看见了他们俩扭头一路尘土的跑了,承华笑着说:“成天惹这个小媳妇惹那个老娘们,这一到晚上就常跑到镇上青楼找乐子去了,我们几个同庚,性相近习相远呀!”

    为清道:“我那守寡十年的三嫂啊,慈母多败儿......”

    老财傍晚醒了和伙计们吃过饭,一直盘算着是不是从省城购买意大利产的缫丝机扩大生产,这半个月一直操办家中婚事,同时也是犹豫不决,想起南端丝市街收生茧的黄掌柜便出门而去。当行至一小胡同见一熟悉的白影闪进陈小寡妇的门,一拍脑袋气骂道:“二旺这混小子,他三弟有廷都成婚了,他还不务正业,把分家时的银钱都霍霍了,他娘打小太溺爱可现在管不了了,我当大伯的要教训下这小子。”

    刚想迈步前去拍门又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拍门算哪门子事,便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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